第二十九章

这些日子,王龙对决定了的事情巴不得马上就做。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希望尽快把事情办完,好让他到地里转一圈,静静地坐在地里,望着渐渐西沉的太阳,打一个盹儿。他把自己决定了的事情告诉了大儿子,吩咐他安排。他派人将二儿子叫回来,帮助搬家。他们准备妥当,便开始行动。先搬的是荷花、杜鹃、丫头们,以及她们的东西。接着是王龙的大儿子、儿媳和他们的丫头及仆人。

但是,王龙自己没有很快搬过去。他和小儿子留了下来。真的要离开他出生的那一片土地,搬家就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和迅速了。当儿子们催促他的时候,他对他们说:“那好吧,给我留一个院子,哪天我高兴了,我就搬过去。这一天也许是在我抱孙子之前。我高兴的时候,还要回到我的土地上来。”

儿子们再次劝他的时候,他说:“唉!我还有个傻姑娘。是不是让她待在我的身边,我还拿不定主意。看来,我只能把她留在身边。除了我,谁也不会关心她的温饱。”

王龙的话是说给大儿媳妇听的。她不愿意这个傻子跟在身边。她过于细致,有点神经质,她说:“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活在世上,看着她会坏了我肚里的孩子。”王龙的大儿子知道他老婆不喜欢他的傻妹妹,因此沉默不语。王龙对他刚才的话有点后悔,然后便婉转地说:“给二小子找到定亲的姑娘以后我就来,在事情办成之前,我最好留在老秦住的地方。”

于是,两个儿子不再继续催促了。

后来,除了王龙、小儿子和傻女儿,住在家里的还有王龙的叔叔、婶母、堂弟和那些雇工。他叔叔一家搬进了后院荷花住过的房子,把那儿的房子当成了自己的。对此,王龙一点也不感到心疼。他心里很明白,他叔叔活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这个老东西一死,王龙的义务便尽完了。要是他的堂弟不听话,王龙就把他赶出家门,到时候别人也不会说王龙的坏话。老秦和那些雇工搬到了前院。王龙和他的小儿子、傻女儿住在堂屋里,他雇了一个身体健壮的女人伺候他们。

王龙睡觉休息,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因为家里已平安无事,他也突然感到非常疲倦。家里没有人打搅他,他三儿子寡言少语,不给他招惹任何麻烦。王龙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小儿子竟然是这样一个不爱讲话的孩子。

但是,王龙终于打起精神,叫老秦去给他二儿子找一个姑娘。

老秦现在已经又老又弱,就像一根干草,但他仍然有着老狗那样的忠诚。王龙不再让他拿锄头锄地或跟在牛屁股后面耕地了。然而,他还有用,因为他能监督别人干活,在称粮食的时候,他也能站在旁边过称。他听到王龙叫他办那件事时,他便洗了洗,穿上了他最好的那件蓝布大衫。他走了几个村子,看了好多姑娘,最后他回来说:“要是我还年轻,我真愿意挑一个这样的媳妇给我自己,而不给你儿子,三个村庄以外的那个村里有个闺女——是个又好又结实又细心的姑娘,唯一不太理想的地方是她老爱笑。她爹很愿意让他闺女跟你家成亲。他家里有地,嫁妆很多。可是我说要等你拿定主意后才能给他个准信儿。”

王龙觉得这门亲事相当不错。他急于把这件事办完,所以就答应了。当婚帖送来时,他画了押。他卸下了一副重担,说:“现在只剩下三儿子了,我就要办完所有孩子的婚事了。我很高兴不久就不用再操心了。”

这事定了下来,并选好了成亲的日子。于是他便又在太阳底下休息睡觉,就像他父亲以前所做的那样。

王龙想,老秦年龄越来越大,体力越来越弱,而他自己由于饱食终日和年龄的原因,也越来越萎靡不振,总是昏昏欲睡,他的小儿子年龄又太轻,挑不起任何重担,因此,最好能将离家远的一些土地租给村子里其他人去种。于是王龙这样做了。附近村子里的许多人都来租王龙的土地,变成了他的佃户。他们之间订立了租地条件:收成的一半归王龙,因为他是土地的主人;另一半归佃户,因为他们付出了劳动。另外,还有双方必须遵循的其他条件:王龙要提供肥料、豆饼和芝麻经过榨油之后剩下的油渣;佃户们要储存一些农作物供王龙一家享用。

因为家里的农活不再像过去那样靠王龙一人去安排,他便时常进城住在他让家人为他准备好的那个院子里。天亮之后,他便穿过城门,回到他自己的土地上来。他闻到田野的芳香,一看到自己的土地,便感到心旷神怡。

接着,好像众神突然开恩,准备让他安度晚年似的,他叔叔的儿子,由于家里除了一个雇工的老婆,再无其他女人而感到心神不安。他听说北方发生了战争,便对王龙说:“听说北边在打仗,我要去当兵打仗,干点事,长长见识。你给我些银钱,我好添置些衣服和被褥,还要买一只外国的电筒挂在肩上!”

王龙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但他把欢喜巧妙地藏在心底,说:“可你是我叔叔的独生儿子,你下面没有接续他这股香火的人了。如果你要去打仗,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王龙的堂弟哈哈大笑起来,说:“放心吧,我不是傻子。我不会待在有生命危险的地方。要是开起火来,我就溜走,一直等到仗打完。我只是图个新鲜,想出去逛逛,看看其他地方,不然我老了就办不到了。”

王龙痛痛快快地把银钱给他,这一次,他痛快地把银钱直接塞进他堂弟的手心里。他心里琢磨:“如果他喜欢打仗,我家里就不会再有这个尽惹麻烦的孽障了。这个国家总会有地方打仗的。”接着,他又想到,“如果我的好运气继续下去,他甚至可能被打死。因为打仗的时候常常有些人要死的。”

这时他非常高兴,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婶母听说儿子要走,哭了起来,他便安慰了她一番。他又给了她一些鸦片,为她把烟枪点上,对她说:“他在军队里肯定能当上大官,他会给我们全家都带来荣耀的。”

此刻屋里终于安宁了,除了那两个昏昏欲睡的老东西,就是他自己。在城里的家中,王龙的小孙子快要出生了。

因为小孙子出生的时刻一天天逼近,王龙在城里的家中住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常常在院子里逛来逛去,默默地想着过去发生的一切,他心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某种神奇感:从前黄家大户住的院子,现在却让他、他的妻子、儿子和儿媳妇们住了。而且他的儿子就要添一个属于第三代的孩子了。

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在他看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他买不起的贵重东西。他给家里买来了成匹的绸缎,因为那些雕花椅子和那些用南方黑木做的雕花桌子罩着粗布套子看着实在刺眼。他还为那些丫头买来了成匹的深蓝色棉布,这样她们就不必再穿那些破破烂烂的外套了。他儿子在城里结交的那些朋友来到这个大院,见到了这一切,为此他很有点得意。

王龙从前吃白面烙饼卷大葱就非常满意,但现在一心想吃美味佳肴。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而且也不再动手干活。他对饭菜越来越讲究,他品尝冬笋、虾仁、南方的鱼、北方海里的蛤蜊和鸽子蛋等,这些都是富人用来增加食欲的食品。他的儿子和荷花自然也一起吃。杜鹃看到买来的这些佳肴,笑着说:“真和从前我在这个大院住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我老了,皮肉干瘪了,年纪大的老爷也不喜欢我了。”

她说着,偷偷地看了王龙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王龙装作没有听见她那调情的挑逗话,但是他心里很高兴,因为她把他比作“老爷”了。

他就这样养尊处优地过着日子,家里人起床时他就起床,家里人睡觉时他便睡觉,他在等候他的孙子降生。一天早晨,他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声。他走进大儿子的院子,大儿子迎上来,对他说:“已经到时候了,可是杜鹃说还要拖好长时间,因为我女人的骨盆狭小,生起来很难。”

于是王龙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坐下来听那喊叫的声音。多年来,他第一次害怕起来,他想求神明来保护。他起身到卖香烛的铺子里买了香烛,然后来到城里的小庙。镶着金边的神龛里蹲着一尊菩萨。他请来一个懒洋洋的和尚,给了钱,请和尚将香烛插在菩萨面前,说道:“我,一个男人来烧香,是违反天意的。可是我的第一个孙子就要出生了。孩子他妈已经受着苦痛,她是城里人,身子骨小。我那老伴已经去世了,家里没有女人能来给你烧香。”

他瞧着那个和尚将香烛插在菩萨面前香炉的死灰里。然而,他突然惊恐地想道:“如果生的不是孙子而是孙女,那可怎么办?”“神灵啊,如果生个孙子,我要为你买件新的红色的长袍;若是生孙女,我就什么都不给。”

他惴惴不安地走了出去,事前他一点也没想到这件事——可能不是孙子,而是孙女。他又去买了一些香烛。那时虽然天气很热,尘土飞扬,但他还是去了乡间的小庙。庙里,有两尊神坐在那儿,守护着田野和土地,他把香烛插上点着,然后说:“我们都伺候你,我爹、我自己,还有我儿子。现在我儿子要有孩子了。如果生的不是男孩,我就再也不供奉你们两位了。”

他做完他能做的一切,疲倦万分地回到家里。他在桌边坐下,很想让一个丫头给他端茶,让另一个丫头给他端热水洗脸。他拍拍手,但一个人也没来。人们跑来跑去,而他疲乏地坐在那里,满脸灰尘,没有一个人看他。他也不敢叫住一个人问一下究竟生了个什么样的孩子,甚至不敢问一声是否真的生了孩子。他就那样坐着,满身尘土,疲惫不堪,没有一个人跟他讲话。

然后,终于在天快要黑的时候,荷花迈着她的小脚来了,因为她身子太重,杜鹃正扶着她。她咯咯笑着,大声说:“好啊,你儿子屋里生了个儿子,母亲和孩子都平安无事。我已经看过孩子了,长得可好了。”

于是王龙也哈哈地笑了。他站起身,拍打着双手,笑呵呵地说:“我一直坐在这里,就像在等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对什么都放心不下。”

荷花回到她自己的屋里以后,他又坐下来开始沉思默想,他想起:“阿兰生我第一个儿子的时候,我并没有这么害怕。”他静静地坐着,沉思着,想起了那天的情况。他想起了她怎样一个人去黑暗的小屋。她怎样一个人给他生了儿子和女儿。她悄悄地就把他们生了下来。然后她又跟他一块儿下地,一块儿干活。然而现在家里这个——他的儿媳妇,却疼得像孩子一样哭叫,还有丫头们跑前跑后,丈夫在门口守着。

于是他像想起了一个遥远的梦一样,又想起了阿兰怎样在干活休息的时候给孩子喂奶,她的奶汁如何丰足,怎样从她的**上溢出来,滴落到泥土里。这一切如今看来都似乎太遥远了,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这时,他的大儿子走了进来,面带笑容,扬扬得意地大声说道:“爹,生了个男孩。现在我们得给他找个奶妈。我不想让我媳妇带孩子,这会毁了她的容貌,弄弱她的身子。城里没有一个有身份的女人是自己带孩子的。”

王龙说不上他为什么突然伤心起来,他说:“好吧,如果她不能奶自己的孩子——一定得找个奶妈的话,那就找吧!”

孩子满月时,王龙的儿子——婴儿的父亲,办了一次表示庆贺的酒席。他请了不少城里的客人,从岳父岳母到城里的要人几乎都请到了。他还准备了许多红鸡蛋,送给每一个客人。整个家里充满了喜庆欢乐的气氛。

宴席散了之后,王龙的儿子来到王龙面前,对他说:“现在这个家已经有三代人。我们应该像大户人家那样有自己的家谱。我们应该把家谱供在那儿,碰到什么节日就可以叩头膜拜。如今,我们已经是一个大家族了。”

这话使王龙感到高兴,于是他下令整理家谱。按照他的吩咐,家谱在大厅里供奉起来,家谱上有王龙的祖父的名字、父亲的名字,家谱上一些空的地方,是等王龙和他儿子死时再补上他们的名字。王龙的儿子买来一只香炉,也供在家谱前面。

这一切做完之后,王龙突然记起他答应给菩萨买红长袍的事,于是他又到庙里捐了一笔钱。

但是,好像神不愿一味给予恩赐,在恩赐的同时也要给人们带来某种痛苦似的。在王龙从庙里回家的路上,一个人从正在收割的地里跑来,告诉他老秦突然倒在地上,快要不行了,问王龙能否在他死前去看看他。王龙听完雇工气喘吁吁的叙述,愤怒地喊了出来:“我想,一定是庙里的那两尊该死的菩萨产生了忌妒,因为我给城里庙中的那个菩萨买了红长袍。我想,它们也许不明白,它们只是有权看管土地,而没有本事让女人生男孩子。”

午饭已经做好,等着王龙回去吃,但王龙连筷子也不愿动一动。

荷花大声喊着,叫他等傍晚太阳下山了再去,但他不肯再等,而是立刻就去了。荷花见他没有听她的话,便让一个丫头拿着把油纸伞去追他。但王龙走得太快,肥胖的丫头很难将伞撑到他的头上。

王龙很快来到老秦躺着的房间,他高声问道:“这是怎么搞的?”

屋里挤满了雇工,他们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他一定要亲自去打场……”

“我们告诉他,像他这样的年纪不要干了……”“有一个新雇来的长工……”“那长工拿连枷不得法,老秦一定要教他……”“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那活太重了……”

这时王龙用可怕的声音喊道:“把新雇的长工给我找来!”他们把那个人推到他面前。那个人哆哆嗦嗦地站着,两个**的膝盖不住地碰撞——这是个高大粗壮的乡村孩子,牙齿露在下嘴唇的外面,眼睛圆而迟钝,就像牛眼一样。但王龙对他毫不同情,他使劲儿地打那个孩子的耳光;然后又从丫头手里拿过雨伞,敲打那个孩子的脑袋。没有人敢去拉他,因为他已经上了年纪,怒气冲心就不好办了。那个孩子恭顺地站在那里,咬着牙,忍着痛小声哭泣。

这时,老秦从躺着的**发出了呻吟声,王龙扔掉雨伞,说:“他快死了,而我却在打一个笨蛋!”

他在老秦的身旁坐了下来,拉过老秦的手,紧紧地握着,那只手轻得就像一片干树叶,简直无法使人相信是那么干燥、那么轻同时还发着热的手里面还有血液流动。老秦那张原来就日渐苍白枯黄的脸如今显得灰暗,皮下还出现了一些血斑。他半睁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东西,呼吸艰难。王龙俯下身,在老秦的耳边高声说:“我在这里。我要为你买一口和我爹的差不了多少的棺材。”

可是老秦的耳朵里满是瘀血,即使听到他的话也不会有任何表示了,他只能躺在那里,费劲儿地喘着气。他就这样死了。

老秦死了以后,王龙趴在他的身上失声大哭。自己父亲死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哭过。他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出殡时他请了和尚,自己穿了孝服走在灵柩后面。他甚至让大儿子腿上扎了孝带,就像死了一个亲戚。然而他的大儿子抱怨说:“他只不过是一个高等仆人。对一个仆人这样做是不合适的。”

王龙强迫他戴了三天孝。按照王龙自己的想法,他要把老秦埋在墓墙里边,也就是埋葬着他父亲和阿兰的地方。但他的那些儿子不同意这样做,他们抱怨说:“难道让俺娘和俺爷爷跟一个仆人葬在一起?难道我们死了之后,也要跟他葬在一起?”于是王龙便把老秦埋在坟墙入口附近。他希望家里平和,不愿和儿子们争吵。他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宽慰,说道:“这样做是合适的。因为他一直是我忠实的监护人,使我免遭邪气的侵害。”他吩咐他的儿子们,在他死了以后,要把他埋在离老秦最近的地方。

王龙已不像从前那样经常到地里去了。因为老秦已经去世,他一个人去会很伤心。再说他对地里的活已感到厌倦。当他一个人走过高低不平的田野时,浑身的骨头都会酸痛。因此,他把能租的土地全部租了出去。人人都想租他的土地,都知道那是些好地。但是王龙从来没有谈到过想卖一寸土地。他只愿按双方同意的条件一年一期地出租。这样,他会感到那些土地永远是他的,永远在他的手里。

他让一个雇工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乡下的房子里,以照顾那两个鸦片鬼。他看到他最小的儿子眼里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说:“你可以和我一块儿进城,我还得带上我的傻女儿,她可以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老秦死了之后,你在这里太寂寞了。他们对傻姑娘会如何,我也放心不下。她挨打受饿,无人会通风报信。老秦死了之后,再也没有人教你干农活了。”

因此,王龙把他的小儿子和傻女儿全部带到了城里。打这以后,他很少再回到乡下的家中去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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